No More Rain

這陣子,有位正太經常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在我的生活週遭。也許是某個等紅燈、看著小學生行過斑馬線的傍晚;也許是某個窩在圖書館看書的下午,小正太總會在我面前,從容的現身,然後跟我聊天。所謂正太,是現下百無聊賴年輕人使用的一種稱呼,用以指涉中學以下,視覺想像為穿著短褲制服的小男孩,他們並不那麼具備陽剛特質、經常穿著短褲、有著柔軟的髮絲,尤其是總流露出令人疼惜的眼神。正太二字起源於日本漫畫,於是也有「正太控(SYOTA CON)」一詞出現,用以指涉喜愛這種小男孩的人類社群。

只是我眼前的這位正太,既高又壯,沒有刻意去訂做制服短褲的結果,使得正太整個下半身被黑色的制服短褲勒的好緊,「好像綁火腿一樣!」正太面有菜色的說。而鼻子上頂著那副厚重的眼鏡讓他給人的感覺....更加「憨厚」了,他說這是他做過最白癡的一件事,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質,正太用一整個暑假看電視的時間,緊貼著電視螢幕不放,直到有足夠理由可以配戴眼鏡,正太好高興,卻在戴上眼鏡一個月後正式的後悔了,因為那副又圓又大的眼鏡恰恰成為了同學們的笑柄。但他還是很可愛的,正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讓我想要抱抱他,他有時跟我聊天、有時候是哭訴,而多半的時間是我聽他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的事,興奮的或憤怒的,正太臉上生動的表情,總深刻的讓我回到了一個不懂什麼是性傾向,不懂什麼是性別氣質,不懂同性戀、不懂酷兒...那樣任何事都沒有一個定義的純真時光。

一天,我從學校下了課,回到住處,正太坐在床邊,看著我。我看見了棉被上散佈了幾本學校老師指定閱讀的書籍,是昨晚我才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正太說他在等我回來的這段時間,有看了一下這幾本書。正太用著平淡卻顫抖的語氣跟我說,他從這幾本書裡,看見了自己,內心那些脆弱、不堪的情緒開始一股作氣的全翻滾了出來,然後眼淚一顆顆墜落,掩面哭泣。我還能怎麼辦呢?安慰了正太,直到他開始語帶哽咽的說起這些故事。

正太說,要不是配合那有些陌生的爸媽從祖父母那邊將他接走,回到他們買的新家居住,他也不會隻身來到這個新的小學,離開自己最熟悉的阿公、阿嬤、堂姐和朋友,離開原先受寵於親人、甚至於街坊鄰居間,近似王子般放浪而無所限制的生活。

他來到了新社區的新的班級,入學典禮那天就闖了禍,正太哈哈大笑的說著,他以一種什麼都不怕的姿態,在早自習的時候大聲吵鬧,他以為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沒有人管的了他。管秩序的糾察隊巡邏到班上,劈頭就警告正太:「那個穿黃衣服的小朋友,你不要給我吵喔!再吵我就去找校長來!」那位不知道是幾年級的學姊指著自己咆嘯著,正太當然不甘示弱:「你去找啊!囂查某。」後來校長真的來了,語氣溫柔的制止著正太不要這樣,正太卻被嚇個半死。

正太在新學校沒有朋友,其他同學都是這個社區的幼稚園就一起同班上來的。直到一對從台北搬下來,長相俊美的雙胞胎轉入了自己班上,可能因為都是新搬進這個社區的居民吧,彼此都沒有舊的朋友,正太就很喜歡跟這一對雙胞胎一起玩,彼此也把對方當作好朋友。某天早上,他們三人去福利社買了零食,就在教室外面樹蔭下蹲著吃,可能是好玩吧,正太問雙胞胎男孩說:「想不想看我的小雞雞?」他們起初還嬉鬧著婉拒正太,「你們看,我開刀的傷口就在雞雞的旁邊耶!」但正太已經在他們面前脫掉了短褲,嚇的這對雙胞胎花容失色,旋即報告老師。小正太第一次知道了在學校不能把小雞雞露出來,但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竹筍炒肉絲,還有回家後跟自己不太親密的爸爸即將施行的另一次辱罵。

正太在家並不快樂,他覺得跟爸媽一起住的生活和先前的他產生斷裂,而他的人生似乎從進入國小以後又得重新開始:幼稚園時認識的朋友、所過的生活都一併拋棄了。在家裡,年輕的爸媽經常暴戾的爭吵,他好想念阿公阿嬤還有堂姊的笑聲,可是他必須盡快適應,學著跟爸媽相處,即使爸爸有時生氣起來就會對自己一陣毒打,然後趁自己哭完、熟睡以後,再被拿著藥膏的爸媽喚醒,懊悔的塗抹在紅腫的傷口上。這樣的害怕,使得正太就算學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會跟家裡說,情感支持上的缺乏讓正太在家中多半緘默,唯有在爸媽都不注意的時候,才自在的做自己的事,正太說著:「反正就算我考試考再好、都拿榮譽狀了,他們還是沒有鼓勵我啊,好像我很厲害本來就應該要拿獎一樣,而且超愛罵我的,說我是『憨仔』啦!」

「但是我還是很開心唷!我都嘛可以唱女生的聲音,而且他們都好笨哪」正太把那些不愉快都轉化到對歌唱以及吹奏樂器的喜悅上頭,自小就對音樂有些許天賦的他,在跨入三年級,可以加入學校社團的時候,二話不說馬上填寫了學校的樂隊,開心的不得了。因為學校小,所以樂隊同時肩負著組成合唱團參加音樂比賽的任務。那年學校換了新的音樂老師,對正太很好,正太也很喜歡她,只是惟獨一點讓正太覺得好遺憾,就是正太明明可以唱女高音,老師卻還是把他編在男生聲部裡面,跟著一群不情願到合唱團的男生唱著低沉的和弦。正太想到了解決方法,於是正太常常教一些不太會唱的女生唱好他們的高音,甚至經常性的亂唱,在每回大家每個聲部一起合唱的時候游移在女高音、女中音、跟男生的中低音部裡面,當然,前提是他早已在一次次練習中,將其他所有音部的唱法全部練起來了。

其實正太自小就好喜歡聽歌、甚至表演,他雲淡風輕的跟我說:「曹格九歲就會唱完整首的superwoman,有什麼?我跟他一樣啦,我愛的是I will always love you!!終極保鑣那片錄音帶也被我唱到滾瓜爛熟了!」他可以將記憶繼續回溯到以前跟阿公阿嬤住的時候,每次幼稚園放學回家,把堂姐買的錄音帶,放進現在想起來超復古的大型錄音帶音響裡,然後就開始隨著伊能靜的悲傷茱麗葉,在大大的客廳,隨手抓著遙控器當麥克風就開始狂唱狂跳,整個是動感風騷到不行!但他始終不了解,為什麼當時在一旁看報紙的阿公看到了他精采的「演出」,會一直笑著搖搖頭...

比同年齡男生都還要更早些,正太在國小四年級就進入青春期了,突然間抽高的身體、轉化成低沉的嗓音、以及逐漸成長的毛髮,都讓他感到無比新鮮以及不安,正太成為班上最高的學生,而且僅能坐在最後一排,和同學劃清界線。再也無法裝做女生的聲音,高亢的唱著自己偶像張清芳的歌,甚至趁著下課的時候跑到女廁,故意裝班上女生聲音去鬧正在上廁所的女生:「喔唷快點啦我也要上啦」

而從此之後,正太在學校的日子越過越掙扎,並不會刻意掩飾自己嬌柔個性的正太,漸漸引起同學老師們的側目、甚至是不適的感受,他們瞧不起正太,這樣壯大的身軀卻呈現出如同小女孩才會有的柔軟和絮聒。正太痛恨每一個級任老師,痛恨班上那群將自己鉛筆全部折斷、還作勢要毆打自己的男生惡霸們。那次的事件幾乎要讓正太整個放棄學校生活,因為老師覺得正太是個麻煩,後來的處理方式是要正太跟這些男生「彼此都好好檢討檢討」。正太在學校的不受歡迎其實是想當然爾,而每每我聽到正太在學校所發生的每件事,都會讓我聯想到葉永誌。
永誌和正太,還有更多更多的正太,其實都是一樣的,小小的身體卻承載著太多社會所施加的暴戾,即便他們再堅強,都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安全的校園空間。

正太虛弱的像是要分享心事般,跑去跟班上女生訴苦,但她們卻離正太遠遠的,罵他沒種,還說他身高那麼高幹嘛不敢打回去?而女生漸漸也不喜歡正太,覺得他太愛說話了、比女生更三八、不像男生、整個很噁。老師也不喜歡多話的正太,經常罰正太抄課文。正太想著自己可以透過假裝喜歡一個女生而跟他變好朋友,開心的跟她一起玩太后跟太監的角色扮演遊戲,一天到晚的屈著身子對那個女生喊:「喳!」,真的低賤的像是個底層僕役百般討好主子那樣。不過好景不常,後來那名女生發現了正太喜歡她的這個「秘密」,惱羞成怒也就算了,居然就此跟正太絕交,問題是,為何而怒呢?正太的惡名開始在同年級裡逐漸傳遍,最後一個可以和他成為好朋友的人離他而去,正太被逐到邊緣。他不想再聽那位寫黑板會翹蓮花指的老師指著自己說:娘娘腔!也不想再抄課文,但是課文越堆 越多,他只能繼續抄下去,連大家在視聽教室看卡通瘋狂的笑著,正太都要跪坐在入口的階梯上,用昏暗的光線繼續抄著,害怕老師突然又從門外出現,瞧見自己不小心睡著,又要被老師踹屁股了。

正太只能縮回去樂器室,敲著他那不太喜歡的大鼓(因為樂器是分配好的,大鼓當然是因為正太既高又壯...),腦中仍然流瀉著曼妙的音符,讓自己漸漸的跟世界脫離。正太沉浸在一個美好的回憶中,那是自己三年級剛加入樂隊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六年級的俊美學長,小學長有著水汪汪的單鳳眼,脣紅齒白,笑的時候臉頰會自然陷落了兩個小小的酒窩,在合唱團中,正太真的好喜歡他喔,甚至還為小學長了寫了一首輕快的情歌!正太學著電視上的情節,在音樂教室小黑板,有畫上五線譜的背面寫了一些字,之後就翻回正面去,然後要小學長去看他寫了什麼,小學長摸摸頭走到黑板另一面,停頓了幾秒後,雙頰漾著紅潤的笑容走了過來,跟正太說了聲謝謝,就不好意思的跑走了。正太高興的又跑回去看自己寫的字,越看越開心:「小學長,你好帥!」,正太不知道小學長後來跑去念哪一所國中,但小學長不會討厭他,這點他是絕對肯定的。

正太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女生,來到新家後,正太還是常趁著爸媽工作的時候,在爸媽的房間裡放著女明星的歌,照樣對著大面鏡子開心的跳著舞,只是這次望著鏡台上滿滿的化妝品,正太打開媽媽黑色的粉盒,拿起粉撲,就這樣往臉上輕拍。媽媽有好多顏色的口紅喔,他最喜歡那條紫紅色的,然後還有絲巾、耳環、長裙、高跟鞋,正太將它們全部穿在自己身上,用好幾套黑色長絲襪套在頭上,就當作是一頭烏黑的長髮了,此刻正太儼然已成為一名過於濃妝的少女羅莉,盡情展演他陰柔媚惑的這個風貌。只是這樣他還不滿足,他極端的又將身上衣物全部脫光,拿了條膚色膠帶,一層層的黏貼在小雞雞上,直到完全覆蓋,徹底的壓平,卻沒發現讀幼稚園的妹妹闖了進來,當場嚇的哭逃出去。

正太生平第一次自慰是在阿公阿嬤家中,也或許那僅能稱為「揉搓」。那是個無聊的下午,正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隨手拿起阿嬤的按摩棒就開始把玩,他喜歡那樣震動撞擊的觸感,於是試著在身體的各個部位按摩著。正太發現當按摩到小雞雞的時候會特別的癢,就繼續體驗這種感覺。結果睡完午覺的阿嬤看到這個畫面,開始惱火的對正太說教,正太只記得阿嬤氣沖沖的拿走按摩棒,就又氣走了,明明這樣按摩就很舒服啊,他還是不懂為什麼阿嬤可以那麼生氣。後來正太愛上這種感覺,一天要自慰好幾次。國小高年級以後學校第一次辦了性教育講座,正太專心的聽著,然後對講者提出他的疑問,他說既然女生需要衛生棉,那為什麼沒有幫男生也設計類似的東西?男生會夢遺,也會沾的內褲都是啊。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趁著沒課,我騎著機車,晃阿晃過了幾個城鎮後,終於去到了正太所就讀的小學。這的確是所簡陋的學校啊,校內的遊樂設施老舊,幾個單槓已銹蝕的不堪使用,我坐在低到幾乎貼緊地面的鞦韆上,緩緩的擺盪著,遠處傳來音樂課老師的風琴彈奏聲還有孩童們稚嫩的放歌,陽光柔和的照著鮮嫩的芳香草地上,眼前是仍然以碎紅磚土鋪成的操場。

五年級的正太就是在這座操場上,認識了兼任學務主任的四年級班導師尹駱士。尹老師大概三十多歲,他的身材健壯,渾身散發著陽剛氣質,活像個運動員,常常在升旗典禮的時候上台報告。正太不知所措的被他吸引,尹老師五官輪廓很深,長相帥氣,有微微的肚子,是很典型的中年熟男。

但真正讓正太招架不住的,是尹老師褲襠裡面,那似乎比常人還要大的陰莖。對於正太而言,那是他第一次真實感受到男性成人身體與自己的不同,無限的好奇充斥在他小小的腦子裡。每回作早操的時候,正太的眼睛總盯著尹老師,還有他的褲襠。還來不及去想為什麼對男生的身體有感覺,正太已經像是充氣充爆了的氣球一樣,炸開了所有的欲望,可是同時,他卻隱隱感到茫然,因為他猜想著其他小朋友一定不會有跟他一樣的想法。「因為他們都很正常啊,只有我都很像女生,而且他們都不理我。」正太看似雲淡風輕的解釋著。

尹老師開始成為正太生命中的一個禁忌,卻也是他亟欲想要探究的神秘之軀。他不敢正眼望向老師,卻一步步的開始以各種形式,緊跟著尹老師。正太藉著這樣跟隨的過程,一次次的躍過了情欲的邊界,逾越了規範,愉悅了自己。

正太幻想著自己就像那些四年級風騷的女生一樣,整天圍繞在尹老師旁邊,坐在尹老師腿上,被尹老師開玩笑、撫摸他泛紅的臉頰;他在每次尹老師走進男廁過後不久也跟著進去,刻意就站在老師旁邊一起解小便,然後以自己的身高優勢,偷偷的窺著尹老師排尿,這次看見的是讓他驚訝的濃密成人陰毛,下一次看見的則是尹老師飽滿的龜頭射出亮黃的尿液,正太好想將這些都一飲而盡;尹老師經常在穿著運動休閒服時,釦子都會開到胸前,正太因此發現老師居然也有少少的胸毛。尹老師作風豪爽,常常喜歡帶著自己班級到視聽教室去唱歌,正太好希望可以跟著去啊,但他僅能站在視聽教室門口,聽著老師低沉厚實的歌聲,將自己帶到無法克制的興奮之中。逃離自己班上的正太,走了好遠來到視聽教室,教室內的小朋友正喧鬧跑跳著,正太蹲坐在門口,拿起老師大而油亮的皮鞋,偷偷的聞了起來。

正太生活的世界越來越狹窄,而想像卻越來越多,他自己也摸不清為什麼。有次無意中知道這幾天尹老師在學校值班,會暫住在值班老師室裡,正太於是乎便趁著大家都不會注意到的午休時間,潛入了老師的房間,拿起老師的電動刮鬍刀撿拾殘留在上的鬍屑,正太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些畫面,甚至記住這些氣味。突然一陣成人的嬉笑聲自遠處傳來,正太立刻迅速逃離房間,離開老師休息室,卻在轉角跟尹老師一頭撞上!他跟老師四目交接,他瞬間瓦解了,強烈的罪惡感再次向他襲來。還有一天正太放學後,踩著單車回家,途中居然遇上了尹老師,他死命的踩著車,想要跟上老師,結果還是被騎機車的老師狠狠甩開。而那瞬間,就在尹老師消失的路口,正太恍然自問,自己到底在幹嘛?

正太身上白亮的制服有淡淡的洗衣精香味,他索性躺在我床邊,自言自語的接著說他的一個計畫:「...我後來才發現他家離我家好近喔,就在對面幾條街而已。我好想變成他的學生,這樣就可以大方的去他家玩。我還想要潛入他家,趁尹老師熟睡的時候,把老師的雞雞割下來,然後大把的塞入嘴中,用力的吞下肚子,這樣它就完全屬於我的了...」,正太連在老師的陽具在他嘴裡可能產生的各種口感跟滋味都一一的描繪生動,彷彿他已經猖狂的執行了這個計畫,「不過這個計畫是不會實現的啦!這樣我就一定要去坐牢的啊!」正太又天真的哈哈笑,我忍住自己的反胃繼續陪他聊下去。

「我是什麼很難聚焦,但什麼不是我卻一觸即知」,邱妙津於《鱷魚手記》裡如是說。正太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麼,他打心底覺得自己是變態,他知道自己的一切行為絕對不能被發現,否則把身邊的人都嚇跑了,那到時候真的就只能自我了斷了。正太無處擺放的欲念需求,使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之中,越是想克制,那些念頭就愈發強烈,而自己就更加陷入了無法自拔的自責之中,這樣的狀態無限輪迴,他都快要放棄自己了。

這天他一如往常的騎著腳踏車要到學校上課,一路上看見高高的藍天,對比自己慘白的心情,越想越不甘心:「幹!是故意要跟我作對就是了,老天爺為什麼要把我生成這樣啊!我是變態啊!啊?為什麼啊?!」他發了瘋似的對天咆嘯,像要把那些說不出口也找不到原因的委屈跟不快全發洩出來,卻沒注意到路口的號誌燈,一股腦的被車子撞飛到空中,之後墜落到路邊,他燙的工整的白色制服被擦出好幾個大破洞,血從其中慢慢滲出來,而過幾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正太要我幫他簽畢業紀念冊,他說他決定不給班上的同學簽了,因為班上同學簽的都不好看。我猜想這本畢冊一定是他去文具店挑了很久才選到的,那封皮看起來色彩鮮豔,還貼了許多正太精心收集的貼紙,正太用許多鮮艷的色筆塗了好多字,都是給每個簽下這本畢冊同學的滿滿祝福。這本畢冊,算是正太面對慘澹的校園生活,在友誼上對同儕的最後呼喚吧!但翻閱其中,我同時也看見了,這些小朋友們送給正太的每一句話:

「我希望你可以做個大男人,不要娘娘腔!讓人家瞧不起你!」
「祝你青春美麗、天天年輕,天哪!這些話真是太適合你了(噁心)」
「雖然我真的很討厭你,不過既然要畢業了,那就算了吧!」
「奉勸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正太說他要上國中了,不會再是個正太了,他要以這樣壯碩高大的身材,踏進一個更為明顯的殘忍世界。在那邊,一個男孩除了將自己武裝的更為剛硬,以符合這樣校園內男性陽剛氣質當道的氛圍之外,別無他法。他徹底的害怕自己,並發誓要將自己這樣的個性完全隱瞞,成為一種冷漠、木訥、無感情、不愛笑、不愛唱歌,跟自己完全背道而馳的另一個人,正太跌倒的傷口還微微滲著血,他向我道別、向大家道別,也向自己道別,就此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他迷離而多彩的靈魂,飄飄然的隨著離去的身影,一同墜入了深不可測的灰色深海,然後就此封印。那天下午天空飄著雨,車水馬龍的街上,流洩的盡是不捨的眼淚。

而告別了正太的我的人生,則繼續苟延殘喘走到了研究所生活裡,每天我都在想著,正太此刻過的好不好?我還能不能見到正太?正太離去時臉上慘白的笑臉,無時不刺痛著我。正太的欲望強烈而直接,卻是他當下人生最終極、最簡單的需求與靈魂養分的來源,但正太週遭的人們似乎漠視了這些,沒有人告訴正太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甚至粗劣的要求正太理應要當個單純的、無欲望的男孩。

我ㄧ步步的試圖探究正太之所以消失的原因,正太消失了,因為他再也敵不過社會上各種力量對他的拉扯,在掙扎跟追尋自我的中間,進入國中後的正太與社會妥協了,他放掉了自我,把自己光怪陸離的靈魂徹底封存起來,反正他也覺得自己是個變態。但其實,正太根本是鬆動了性別、性慾的僵化想像,他活在各種對身體與情欲的探索當中,即使這些行為皆是不被當下社會所認可的。在他認為自己是變態以前(這名詞也是同學這麼稱呼他,他才開始這麼覺得的),他接受任何身分,繼續操弄並扮演著各種性別認同,體會權力如何在其中流動,以其才剛進入青春期,滿是能量的男孩身軀。

而正太也僅僅是位正太,一個普世殘忍文化中的無辜男孩,他在陽剛氣概與深層自我之間相互牴觸,使得他即便仍豐沛著滿腔的情感,卻僅能強硬的加以自我否定,因為那樣的特質在社會中,是壓根沒有價值的。正太因為他所流露出的情感而被人們稱之為懦弱,不管是學校或是家庭,都亟欲將正太整合進死板且二元的性別分際中。正太一心只想抗拒,卻因著這樣的抗拒使自己成為了同儕的笑柄,一再的經驗失敗與感傷,終究讓正太認為,正太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錯誤。然而他的豐沛情感消逝了嗎?其實沒有,正太壓抑著這樣生活的不愉快,另一方面卻將之轉化到了對欲望的多元想像中,反覆的遊走自己的主客體之間,造就了一個自由闖蕩標準與界線之外的異質身軀。正太其實尚未對自己的行為達到肯認,卻在這些隱晦的場域跟想像中,得著了現實生活無法給予他的愉悅感。

這些多年的疑問,在閱讀中得到了解答,這個藏在心中封印已久的這個正太之身,已然重現在我眼前。

而後的某個夜裡,正太真的回來找我了。只是這畫面使我震懾,他臉上頭上錯亂著如荒原的鬍鬚與毛髮,滿身是汗,眼中燒著烈火,一步步向我走來。正太用最大的力氣壓抑住他無法梳理的亢奮與急躁,揩拭著滿口鮮血,用絲般氣音幽幽的對我說:「我...我完成我的計畫了...」我癡傻的看著他,喉頭發不出一點聲音,還來不及回他話,正太即倒臥在我身上,疲軟的昏死過去。我嚇出一身汗,壓倒在我身上的正太的體溫還有急切的心跳,伴隨初熟男性之醇厚體味,使我終於崩潰。我驚慌的醒來,才發現我睡在一個同我一樣高壯的男人身旁,他見我惶恐的神情,笑著輕輕舐去我眼眶滲出的淚,他寬大的臂膀將我摟的更緊了,我的眼淚持續崩落、滴在他懷裡的那片廣闊海洋,月光洒在床上,洒在我們柔美交錯的軀體間。

那夜,我和他緊緊相擁,像是共同擁抱著一個幼小男童的脆弱靈魂般,輕柔而堅定的呵護著。正太在我們中間,溫柔的被釋放了。我又墜入夢中,和這個強壯卻柔軟的男性,來到了一座漫無邊際的靜謐荒原,牽著手赤裸的走向最遠端,越來越遠、手越握越堅定、直到極限,一片空白。